慈元殿中,青玉案将投入的光影劈成阴阳两界,中央叁面石兽和光同尘、若隐若现,一面恶鬼,一面慈悲。案侧对坐两人,杯沿漫出的雾气缭绕着雅青发丝,与殿中诡谲的暗香纠缠成网。
今日,叁省联合上奏,请官家为先皇建一座道观,安庆帝本就有为自己修建皇陵之心,便准了奏,交予工部置办。但大部分官员都心知此事办不成,一是今年荆湖等地刚下达休养生息的政策,税收不够充国库,更别说拨出来绣道观;二则此事显然是叶家设下的一个圈套,虽不知猎物是谁,但无一头铁的敢上前踩。
无人点破的这面织网,正悬在大皇子残废的双腿上。工部侍郎前脚领旨,后脚,大皇子就收了萧家门下富商送来的地皮。大皇子残废之躯,无心朝政,自然不知今日宫中之事,只想拖着这具病躯早日离京,更何况送礼之人还是前几日和他结交的萧家,他便没多想就收下了,却不知这份&ot;结交之礼&ot;将在御前化作穿心箭,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父子之情钉死在宫墙之上。
叶墨婷在昏暗中睁着双清透的风眸,指甲剐蹭着杯身上的青花纹路,清脆得像是银元坠地之声。
“父亲,后庭不宜久留,有什么事,不妨书信联系。”
叶行道目不斜视,淡淡道:“官家准了我的奏。”
叶墨婷一顿,道:“女儿早已听闻。”
叶行道冷笑一声,回道:“看来这大明宫中,遍地是你的人。”
叶墨婷眸光微沉,垂眸看着茶面波纹,莞尔道:“女儿不知父亲何意。”
叶行道胡须泛白,沉声道:“你杀了元四?”
叶墨婷不咸不淡地将茶杯放回桌上,发出一声闷响,她抬眸望向对岸之人,被柔光半透的凤眸中融了一层霜雪。
“一个奴才,想杀就杀了。”叶墨婷将茶盏推向对岸,道,“父亲,喝茶。”
叶行道没敢喝她的茶,冷冷瞥她一眼,道:“后庭之中,安分守己,莫要藏着什么人。”
叶墨婷叩着桌面,指尖微蜷,轻声道:“女儿怎敢。”
叶明道眼底透着幽幽的光,从袖中取出一物,放到两人之间的桌上,叶墨婷迟疑地接过一看,面色瞬变——这是他兄长娶妻的喜帖,烫着一圈圈的并蒂莲金箔。
叶行道看着她这一瞬的怔忡,默然收回目光,拂袖离去,踏出殿门前,叶行道驻足,回头看了她一眼,清声道:“你想做吕后?”
声音如惊鸿掠过,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试探,叶墨婷的手攥紧了,咬着银牙道:“父亲慎言。”
殿内阴影如潮水漫过锦袍下摆,叶明道看了她一会,鼻腔冷哼一声,再没有回头,青砖上落了一句话。
“好自为之。”
叶墨婷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,直到消失在眼帘,殿中又落入怯生生的静默。她额角青筋暴起,将桌上物件一扫而空,哐当落了一地。
吕后她才不做吕后,她要做便做
叶墨婷闭上眼,微凉的茶水淌在她脚边,叁面兽碎成两半,恶鬼相狰,慈悲相惘,断裂那处,正是那一面的慈悲。
柳青竹背着行囊,正了正戴着的斗笠,跨入毓秀宫的大门,鞋面掠过一缕极冷的风,缱绻着荷花素纹。抬眼得见,青阶上坐着个锋刀似的美人,手持鹅绒蒲扇,头悬鎏金匾额,似是山水画中最巍峨的那座远山,艳绝俗尘,凤仪万千。
“太医院琼瑶,叩见贵妃娘娘。”白纱藏住面容,柳青竹俯身叩首。
萧清妍懒懒掀眸,目光如刀,,睥睨着青阶上那道纤薄的身影,朱唇轻启:“起来吧。”
柳青竹谢恩,缓缓从地上站起,裤腿上粘着湿润的青苔。帷幔缝隙间,她眸光幽深,落在贵妃指间那枚翡翠扳指上。贵妃轻摇蒲扇,指间泛出一弧寒光,恍若一弯冷月。
几乎一瞬,她便认出这曾是母亲日夜傍身的那枚扳指,也愈发笃定了心中猜想。
她送给萧清妍的那半截字笺,虽不能彻底斩断两家之间结盟,却足以让多疑的贵妃自寻退路,比如——向另一党羽抛出橄榄枝。姬秋雨在世上无亲无故,又无求生之欲,唯一能牵动的,只有她身上人人皆知的精绝心蛊。
今日萧清妍捉了一帮阉官,又去太医院请了医术高超的医官,柳青竹猜测其中原由,应是试验解蛊之法。而这天下之间,记载着解蛊之法的医书,只有那本,不知所踪的宫家古籍。
紫鹃下阶,在素衣翩翩的女人跟前站定,道:“大人,请随我来。”
言罢,紫鹃领着她往一间厢房走去。
厢房门扉推开那一刹,阴冷之气扑面而来,各种鬼哭狼嚎接踵而至,阉人们被堵了嘴,在地上扭曲蠕动。
柳青竹被房内诡异景象惊了一下,不动神色地拉低了帷帽,抬眼望去,屋内还立着个低眉垂首的姑娘,柳青竹一怔,目光渐渐落在姑娘指甲间嵌着的丁香花刺。良久,她垂下睫羽,冷眼旁观着在她腿边痛哭的阉人。
她算是明白了,她和这群阉官一样,不会活着走出毓秀宫。